去他媽的價值觀

每次當有人訪問我這些年來投入國際志工的服務過程中,讓我感到最具挫折和沮喪的事情是什麼,採訪者總會期待我回應的答案是服務據點的偏遠不便、與當地人的溝通不良或是生活條件上的艱困,但這些一般人認為會無法調適的事情,對我而言一點也不會讓我覺得有任何的不快。反而使我感到最困擾的事情其實就是『志工』。

採訪者聽到這個答案之後,就會立刻聯想我指著的志工就是那些養尊處優的公主王子、小屁孩的死高中生、草莓族的大學青年、社會經驗豐富難搞的上班族或是思想僵化的年長退休者,其實這樣的人全部都不是我害怕的對象,因為那只不過是一種侷限在標籤化,針對某個年齡族群上的偏見思維,原因出在自己生活圈子裡缺乏了和這群人相處的機會,因陌生而帶來的恐懼影響了彼此互動的關係,又或是只單純地從狹隘的角度看到的對方是不符合自己既有的期待,所造成隔閡上的誤會不合而已。其實讓我真正受挫最重的人物,常常是一群擁有強烈的社會使命感、自發性高度的服務熱忱、真切試圖想要改變世界,最後再配合上專業背景的參與者。

不同的價值觀

當然成為一名國際志工必然需要擁有使命感、服務熱忱、專業知識和試圖改變世界的態度,只是許多時候就在我們不自知的情況下,自認為來自相對先進的國家和城市地區強勢的文化水平,帶著教導者的角色、提供幫助的心態進到了服務據點,用自我熟習的價值觀和生活的便利性,去解讀當地問題產生的一切根源,並帶著自以為是的專業進入偏遠地區,告訴當地說『你們需要被改變』,因而塑造兩造之間的高低之分、強勢與弱者的區別、給予者和授予者的狀態。過度地抓住『服務』跟『給予』一詞,那依然只是束縛在自己的舒適圈和價值觀裡,沒有先了解當地的狀況,同理其處境,融入讓自己視為他們當中的一份子,這樣所產生的互動,往往只是強加在別人身上的壓力而已。

其實最大的問題就只出在於『放下』,願不願意放下來自所謂的身段(先進城市)或身分(專業頭銜),走進臭氣薰天且沒有隔間的茅坑、以手代匙的和印度小朋友一起扒飯吃、在滿是泥砂的池塘裡洗澡。因為生活方式的差異本質上並沒有優劣之分,只在乎是否能用著一種『尊重的態度』看待這群與自己截然不同生活圈子外的人事物。

無地自容的羞愧

那年原本要去青海靠近四川的一所小學,但卻在從西寧坐車已經超過十八個小時的臥舖公車,翻越巴顏喀喇山時,暈車加上海拔四千公尺以上的青藏高原,因為無法承受高山稀薄的空氣,發生高原反應下的我和另一位夥伴終於不支倒地,被迫在中途的路上,一個名為結古的小鎮上休息片刻,等待身體回復後繼續出發,但這個意外的停留,卻讓我們接觸了當地的一所孤兒學校。

校長原本是一所藏醫院的醫師,起初只是想保存藏族人對傳統藏醫的學習,開始籌辦一間寄宿式藏醫學校,沒想到當孩子們陸續入學後,才發現送來的學生幾乎都是孤兒,於是在開辦學校沒有多久之後,他放棄了醫生優渥的工作,開始全心投入照顧這群孤兒,讓這些在草原上已經失去親人,孤苦無依的孩子們,可以再一次擁有一個全新的家。

就在有一回我們才剛進到學校,遇到了一群來自歐洲傳染病和公共衛生的專業醫療團隊到學校進行義診,那天也是他們在此田野調查一個多月後,在即將離開的前夕召開了和校長、老師們一同對話的檢討會。在整個會議過程中,專家們不約而同地指出,當地之所以傳染病的肆虐,都源自於缺乏了最基本的衛生習慣不佳所造成的結果,就是沒有培養起孩子們在如廁後及吃飯前最簡單的洗手習慣,參與其中的師長們無一不低著頭,認真抄寫著他們的寶貴意見。當時來自台灣的我們,更覺得這群專家們的建議是他們在此生活經過三十多天來,臨走前送給當地一份最好的忠告,於是聽完之後決定改變我們這次的教案內容,重點放在如何落實這些世界知名專家們的意見,應該為這個地方好好地教導孩子們最基本的衛生習慣。

我們開始編寫朗朗上口的洗手歌,再加上簡單易懂的洗手操與口訣,開始逐班進行教學工作,孩子們的認真學習,讓每位志工無一不卯足了勁,仔細研究還有沒有可以再多做一點的創意教學來幫助孩子們。

直到那天和一位孤兒學校的老師走在校園裡,我興奮地訴說著這次我們教學的成果,這位老師同時也不斷地表達感謝,我們為孩子們帶來正確的衛教觀念,我們在校園裡散步彼此開心地聊天,這時走到了學校的後山,突然這位老師對著一個靠近山邊一棟非常小的灰白色建築物,向我就介紹說:「這裡不常下雨,水資源非常缺乏,所以儲備用水不容易,那是我們學校儲水用的地方,」

頓時我像是被痛擊般地感到羞愧和無地自容,不是老師們不明白最基本的衛生習慣,而是這裡根本沒有足夠的水可以使用。

好壞價值先別作評斷,要懂得先尊重

在我擔任國際志工服務的生涯裡,曾經遇過許多人將自己的專業和價值觀強壓套用在不同際遇和環境的一群人身上。

一位在台灣非常有名的財經專家,跟著我們走進泰國北部一個窮鄉僻壤山區難民營的小村子,義正嚴詞地告訴那群沒有泰國身分證的難民說:「你們的貧窮,就是因為你們不懂得理財與投資。」

一名在台灣中部地區,協助青少年中輟生工作上相當具有知名度的心理諮商大師,在一所收容從幼年就失親的孤兒學校教室裡,第一堂上課就問孩子們說:「曾經有跟自己爸媽吵過架的人請舉手。」

一個在知名跨國連鎖零售企業裡,擔任公司裡非常高階的主管,對著尼泊爾一個小小羊毛氈訓練工場的婦女說:「這裡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一個完整的標準化作業流程。」

一群在台灣社會福利組織工作的資深督導,對著菲律賓一座非常偏遠的小島居民說:「你們現在最急迫要解決的事情,就是在社區裡建立一個良好的支持系統。」

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封曾經去過內蒙古服務的某位志工寫的心得:「......翻開相本,記起茅坑給我的教訓,到底茅坑內該不該放個塑膠桶,好方便收拾排泄物?圍籬的編織該不該仿照大叔,捨棄鐵絲的綑綁用另類的支撐方法?我們這群來自所謂台灣的「高級知識份子」,我們能為村民帶來的是哪些「有益」及「創新」的想法呢?

「我們畢竟是外來者,對於村民的生活方式及習慣,好壞價值先別作評斷,要懂得先尊重!尊重當地人的智慧!」永祥哥這樣告訴我們。結果我們這群來自台灣的「高級知識份子們」仍然決定放塑膠桶入毛坑,並用了鐵絲做成把手方便拿取桶子!茅坑落成後,塑膠桶很快就因衛生紙的堵塞而消化不良,桶子的提把也因為尿液而腐朽斷裂,最後決定只能撤除水桶,學習大叔的方式,將殘留的糞便另行堆肥。茅坑的教訓讓我感受到自己知識的貧乏,一方面自以為是的想搞創新,另一方面卻無法提供以塑膠桶為主的完整配套方法。懊惱的同時另一股聲音告訴我,我們自己製造生產的排泄物其實是有高利用價值的肥料,只是我們被教導說那是骯髒、可怕的,也因而已經習慣唾棄遠離它,但其實只要我們的觀念改變,看見它的價值所在,學會尊重並善用它,那麼我們的習慣就會跟著改變,我們的彈性也會跟著增加!......其實糞便也有可愛的一面呢!......」

每個人都想要改變世界,卻從來就沒有想過應該先改變自己。

每個孩子都應該享有食物、遊戲、受教育和被愛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