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毀了我的假期

在一般社會大眾的認知中,會認為一個每天打扮著漂漂亮亮、只在乎自己髮尾是否有分岔、注意韓國歌手動態追星族的高中二年級女孩,她能夠有什麼多特別的想法嗎?

我第一次見到這兩位雙胞胎高中女孩是那年七月去中國大西北,一個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村子,前往當地預備擔任國際志工梯隊籌備會的時候。她們真的很安靜,安靜到在整個志工團隊會認為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存在似的。連續召開的兩次籌備會,每次她們都是默默地坐在會議室的門口邊,反到是他父母和弟弟很積極地參與整個開會的過程,投入的程度不亞於多年來一同上山下海的那群資深志工們。我一直以為這對女孩只是陪著自己的爸媽或是弟弟來參加梯隊籌備會,直到我們在機場集合的時候,她們的飛機座位被安排在我的旁邊,我才發現原來一起出去服務的人是她們,而不是她的家人。那一趟飛往香港只有七十五分鐘的飛行航程,我就像是被困住在一個無法動彈,卻必須待上七十五個小時漫長又難熬的小空間裡。她們是我多年帶領著志工團隊來往服務據點,遇到的第一個高中女孩參與國際志工的夥伴。而這對我來說絕對是一個嚴峻的挑戰,因為我跟她們幾乎找不到任何的共同話題或是良好的溝通平台。打從在機場集合看著她們兩個人拉著行李箱,穿著像是預備去度假的高跟鞋、漂亮的連身洋裝、帶著太陽眼鏡和新潮的鴨舌帽子,因為沒有換上出隊時必須穿著的黃色T恤,所以當時在辦理入關的時候,我還一直以為她們是預備要去香港玩耍的年輕女孩。

在飛機上忍不住問了她們:「為什麼不換上梯隊的黃色T恤呢?」

其中一位回說:「衣服很醜。」

我正想向她們解釋為什麼出隊時,要換上這件設計以黃色為基底服裝的目的,而不是選擇不退流行的無彩系列的黑、白及灰色、或是跟著當下流行的趨勢,每年更換不同色彩的出隊服裝。是因為這個行之多年的『黃色出隊戰袍』(這是在我多年來投入服務的這個志工組織對這件出隊服的暱稱),它是經過色彩學上的研究,目的不是為了美觀大方、修飾身形、凸顯品味喜好而存在,而是在集合時與梯隊行進的過程中,可以在黑壓壓一片人潮擁擠的機場海關、公車站牌、車站廣場上,迅速清點人數時一個最好的標的物。

但是她們根本沒有機會讓我把話說完,就帶上了耳機,看著飛機上正放映的最新電影。

眼見著用這種方式來表示我們的談話已經終止,心中不由得惱火了起來,但想著這才第一天出發,別把關係給搞擰了,耐著性子請她把耳機拿下來,然後狠狠地對她們說:「現在立刻馬上now,去給我換上,這件令你討厭的出隊服。」

等她們換裝回到座位上,我繼續問:「為什麼要帶行李箱出隊?」

另一位回說:「行李很重。」

在招募志工說明會和籌備會的時候就不斷地提醒來參加國際志工服務的夥伴們,千萬不能使用行李箱,而要用雙肩後背式的登山背包。因為這裡並不是參加旅行團的遊玩行程,而是來擔任國際志工的角色,這些服務據點都在偏遠的農村或是山區,那些地方都不像在台灣般的道路平坦、交通便捷、走出機場立刻有專車接送到飯店,而是要靠著自己的雙腳走出屬於自己服務的路。

「既然又怕醜又怕累,哪為什麼還要來參加國際志工呢?」我帶著非常好奇又疑惑的心情,想要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對高中女孩選擇在放暑假的大好日子卻跑來參加這場『辛苦的旅程』。

她們沒好氣地回我:「去問我媽。」

不一樣的假期體驗

聽完了她們每句不超過四個字的回應,我拍拍著其中一位的肩膀,露出奸詐的笑容說:「那讓我先預告一下吧,妳們的行李箱在今天晚上八點之前,箱子上的四個輪子將會壞掉三個。」只見她白眼轉身過去,一整個不耐煩的模樣。下了飛機之後,轉乘雙層巴士、地鐵從香港過海關進入深圳,再搭乘高速鐵路一路抵達廣州。這次我故意帶著大家走一段非常困難艱辛的路線,單是這段路程就不知要爬過多少上上下下的階梯,直到晚上七點左右才進到廣州火車站,高中女孩早已經被碩大的行李箱折騰地疲憊不堪,臉上的濃妝也因為汗水的緣故眼線暈開、粉底脫落。而她們帶來的行李箱早在還沒有進到廣州火車站前,四個輪子早已經全遺落在路上了。

凡是曾經跟著我們一起擔任國際志工的夥伴們,都知道在這裡我們堅持用著當地人的方式行進、吃飯、睡覺和上廁所,目的就是想要理解當自己也背上了厚重的背包、搭乘著同樣的交通工具、吃著相同的食物和睡在當地人一模一樣的地方時,我們才有一絲絲的可能去體會那些和我們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人們的一切,才能夠稍稍明白這群偏鄉孩子們為什麼常年見不到自己的父母,只因為在外地打工返鄉時是多麼的困難,也只有如此,陪伴的力量才會真正地展現出來。

當我們終於抵達服務據點,一走進學校宿舍,床板是一塊塊腐爛的木頭斜放在生鏽的床架上,當地老師看到了這對高中女孩驚恐的表情,對她們連忙道歉說:「實在不好意思,但是這裡的條件真的不好。」但幾個常年擔任國際志工的夥伴卻像是回到了家,開心的各自找了自己喜歡的位置,哼著歌佈置未來幾天陪伴著入眠的地方。這時我卻看見那對高中二年級的雙胞胎女孩們傻愣地站在房間的門口,淚珠還正在眼眶裡打轉著,突然放聲大哭說:「你們憑什麼要毀了我期待很久的暑假。

自以為是的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這兩位高中女孩開始處處挑剔抱怨,一會說這裡的伙食根本就是拿來給豬吃的,一會說不是可以直接坐飛機進來,為什麼還要舟車勞頓花這麼多天的時間坐火車,一會又說怎麼可能會有人住在這種破爛的鬼地方。正當我為著她們的言行感到相當苦惱的時候,到了第三天的中午,其中一名志工告訴我,原來她們是被父母逼來參加,當下心中一陣盤算之後,決定為她們做一件特別的事情。

午餐過後我宣布下午全校停課,然後讓志工們陪著孩子們一起回家。這時我特別安排了她們和一群資深的志工前往家訪的對象,全是幾位距離學校最遠村落孩子們的家,大約到了傍晚時刻,大夥陸陸續續地返回,只見這對高中女孩遠遠地從山坳底連爬帶滾的回來,臉上和全身滿是沾著泥濘的痕跡,腳上的鞋子也早被路途中的溪流浸透,大夥興奮地交談著各自家訪的際遇,但這兩位雙胞胎姊妹一句話也沒有說,臉色卻是沉重嚴肅,又像不知道是哭了多久紅腫的眼睛,滿身污穢的她們也沒有打算整理乾淨,我開始好奇這段『旅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讓這對高中女孩們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

晚餐的時候大夥們還在分享著下午家訪的收穫和心得,我卻注意到她們偷偷拭淚地把原本嫌棄到不行的食物全部吃完,然後她們像往常一樣安靜地離開餐廳。直到最後一天,我習慣邀請大家寫下給自己一年後的一封信,而這對雙胞胎姊妹在回程的飛機上只交了一張小紙片給我,我打開一看只有簡單的幾個字:「我們一直以為這裡毀了我們的假期,直到那天才知道摧毀的,卻是自以為是的自己。」

直到如今我仍舊不知道她們家訪孩子的村落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但我想這次陪伴孩子們一起回家的過程,已經影響了這對高中雙胞胎女孩對『假期』的不同定義。

每個孩子都應該享有食物、遊戲、受教育和被愛的權利。